满城黄金甲(黄巢的满城尽带黄金甲：千年门阀世家的血色黄昏)

《不第后赋菊》

待到秋来九月八，我花开后百花杀。

冲天香阵透长安，满城尽带黄金甲。

公元880年冬月，黄巢起义军攻破长安。

当这个盐商之子站在大明宫含元殿前，望着被战火映红的终南山时。

回忆起自己曾几次应试科举，却次次名落孙山，最后一次他满怀愤恨写下《不第后赋菊》。

回首不堪的当年，如今手提血刃坐于御座，嘴角一侧向上弯曲着。

他或许不会想到，自己挥向朱紫公卿的屠刀，竟成了终结千年门阀士族的最后一击。

那些自汉魏晋以来绵延不绝的门阀世家们；

那些曾让大唐皇帝都感叹"民间修婚姻，不计官品而尚阀阅"的五姓（崔卢李郑王）七望显赫大族；

他们正在血色残阳中走向历史的黑洞。

一、权力种子的萌芽与茁壮成长

东汉永元年间（公元89-105年），弘农杨氏四世三公的传奇，悄然拉开了门阀政治的帷幕。

在《后汉书・卷五十四・杨震传》中，我们仍可读到弘农杨氏先祖杨震"天知地知你知我知"的拒金典故。

这个以"四知"立身的家族，从杨震开始，先后又出了权倾朝野的杨秉、杨赐、杨彪三代子孙。

他们通过"门生故吏遍天下"的官场网络，开创了"累世公卿"的先河。

《后汉书》记载，杨震曾孙杨奇（祖父杨牧与杨秉是兄弟）在汉灵帝时期，竟能公然嘲笑皇帝："陛下之于恒帝，亦犹虞舜比德唐尧。"

杨奇意思是说，陛下您和桓帝相比，就像舜和尧比仁德，他俩都是上古有为的圣君，仁德高洁相差不多。而桓帝的德行不好，您和桓帝相比也差不多。

这是在暗讽灵帝不是什么好皇帝，对当世皇帝的嘲讽，正是门阀力量滋长的危险信号。

当东汉末年民间童谣传出"举秀才，不知书；察孝廉，父别居。寒素清白浊如泥，高第良将怯如鸡。"时，官员的察举制已异化成了闹剧，而九品中正制便成了世家大族编织权力网络的完美工具。

延康元年（公元220年），由陈群牵头创建，各地中正官以"选贤尤重门资"为基准，将家世背景纳入人才评价体系的第一位，其后才是行状（品行才能）和定品（确定品级）。

到了西晋以后门阀士族开始生根巩固，并得到长盛发展，九品中正制则完全依据家世定官员品级。

顶级门阀子弟起评二品者不在少数，寒门素人才能再高者想逾四品难如登天。

这种制度性出身歧视，使得寒门士人无法跻身高位，更别说史书留名。

而像颍川荀氏这样的高门士族，汉魏晋以来很多占据中央朝廷高官要职，仅史书上有名有姓的就达上百人，妥妥的官宦世家。

河东裴氏也是魏晋时期开始成势的高门望族，其子弟仅在唐朝做宰相的就有17位之多。

曹魏颖乡侯尚书令陈群不会想到，他设计的这套人才选拔制度，会在三百年后演变成"上品无寒门，下品无士族"的思想固化牢笼。

洛阳永宁寺的晨钟暮鼓里，北魏孝文帝正用鲜卑贵族的汉化改革，将门第观念铸入北朝的血脉。

范阳卢氏与清河崔氏的联姻，陇西李氏与赵郡李氏的结盟，这些精心设计的婚姻网络，让世家的根系深深扎进华夏大地的每个角落。

二、权力版图的扩张与韧性

建康乌衣巷的燕子，年复一年见证着王谢家族的兴衰。

建康城朱雀航边的乌衣巷，王导曾在此上演过一场精妙的政治戏剧。

当南渡士族因"风景不殊，正自有山河之异"垂泪时，他却用“当共戮力王室，克复神州，何至作楚囚相对！”霸气回怼。

这个细节被记录在《世说新语》中，展现了王导作为门阀代表的历史风采。

而谢氏家族更在会稽山阴经营出"田业十余处，僮仆千人"的庞大产业。

无论王导在晋室衣冠南渡后"新亭对泣"的风采，还是谢安"小儿辈大破贼"的自信从容，都将文化世家的优雅与权谋演绎到极致。

他们垄断清流官职，把持典章修订，甚至皇帝的诏书都要经过世家代表"过朱"才能生效。

这种"王与马，共天下"的政治格局，让门阀成为实际上的王朝统治者。

相比南方，北方的世家则在动荡中展现出惊人的韧性。

范阳卢氏、博陵崔氏、清河崔氏、荥阳郑氏、太原王氏、赵郡李氏历经五胡十六国而不倒，在北朝时进入到极盛时期。

其中范阳卢氏、荥阳郑氏、清河崔氏、太原王氏更是被北魏孝文帝列称为门阀四姓，而且是以朝廷律法的形式公布。

孝文帝死后28年，北魏尔朱荣"河阴之变"屠杀两千朝臣时，他们都能凭借庞大的家族网以及坞堡私兵得以幸存。

这些世家无论在北朝还是在隋唐，都始终稳居中枢要职。

唐太宗命高士廉修《氏族志》，本欲打压山东（指崤山以东广大范围）旧士族，结果编纂官员仍将博陵崔民干列为第一等。

这种在朝野民间都深入骨髓的门第观念，连帝王有时都不得不妥协。

三、权力的垄断与根基的腐朽

唐代寒门出身的士人将“始不以进士擢第、不娶五姓女、不得修国史”为平生三恨。

“五姓女”即崔郑卢李王五姓门阀的女儿，普通士人都以娶世家女为荣，说明在当时大唐的嫡公主都还不如世家的嫡女被人仰望。

这从侧面反映了世家能够豪横的资本和权力滋生的土壤。

科举制度虽然始于隋萌芽于唐，为底层士人开启了上升通道，但在唐末之前依然掌握于门阀手中，许多关键取士官职多为世家子弟。

你想当官必先要有知识，而要有知识必先要有获取它的渠道和资料，渠道如书院师资，资料如书籍典章，这些资源无不需要大量钱财堆积。

门阀大族经过好几百年有的甚至上千年的繁衍发展，钱财不在话下，各种资源更是当世之最，众多关键的读书资源要么是世家的，要么被世家控制。

寒门士子想要出人头地，要不依附于世家，要不只能当个小官，想当高官没有世家点头几乎不可能。

经历了唐太宗、高宗、武周以及早年的玄宗强人盛世，已对世家有了一定打击遏制的效果。

然而，在经历了安史之乱后，李唐王朝差点被灭，朝廷威信一落千丈，门阀世家则又重新缓上了气，继续从角角落落控制并影响着大唐帝国。

世家庄园里"一丛深色花，十户中人赋"的奢靡，与流民遍野的景象形成刺眼对比。

这种"富者田连阡陌，贫者无立锥之地"的状况出现，直接导致均田制的崩溃。

当世家大族们还在为"朝廷显宦须是五姓子弟"而沾沾自喜时，历史的车轮早已开始转向。

四、权力血色黄昏的降临

广明元年（公元880年）十二月十三日，黄巢在长安含元殿即位。

黄巢起义军的马蹄踏碎的不仅是长安的坊市围墙，更是延续千年的门阀秩序。

诗人韦庄在《秦妇吟》记载“内库烧为锦绣灰，天街踏尽公卿骨”，描绘了黄巢起义军攻入长安后，包括五姓七望在内的世家大族遭受严重打击的惨烈景象。

昔日的顶级门阀，如今在黄巢的刀剑下多数被杀尽，余者仓皇南逃。

天祐二年（905年）六月，朱温篡唐前，听取了谋士李振"此辈自谓清流，宜投浊流"的话，将衣冠清流尽数投入黄河，史称"白马驿之祸"。

这是新兴军阀对落幕世家的最后清算，也是给垂死的旧族阶层补上最后一刀。

随着五代十国的战火焚尽世家谱牒，宋朝"取士不问家世"的科举制度，终于为这场千年大戏落下帷幕。